娘粒米不进了。
经过了酷暑的煎熬,本以为老娘经历了这场罕见的高温的考验,可以将生命再往前推进、推进。可是在阴雨连绵、气候舒适的时刻,老娘却一口口以至一粒粒的断了粮食的滋养,拒绝了所有人的供奉,只有在偶而抬起的枯瘦的手和瞪大了却毫无光亮的一只右眼的示意下,吞咽着一点点水的补给。
娘再也不进一粒米了,唯有水是她目前最渴望的需求。儿女们都回来了,这是娘当前最迫切、最需要、最安慰、最享受的场景吗?那又为何不努力着再吃一口、再喝一口、再活一回?却又蜷缩如一只光阴已逝的老猫,毫无指望又抛不下最后的挣扎呢?娘,您还需要什么?娘,您还在等待什么?娘,您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心结?娘,您还有什么要向谁交待?
娘,您腰身伤疤的痛仍在延续,让我专注的目光一次次被泪水打得生疼。身痛,心也知道痛吗?娘,您浑浊却固执的眼神牢牢地锁定着房门外同一个焦点,让我心惊又不安。您是在谴责?是在质问?还是在期待?在欣慰?在怨恨儿女们在您生命之火即将熄灭的那一刻才榻前伺候?质问儿女们为何不在您最需要的时刻挺身而出、勇于担当、给您望眼欲穿的依靠?您为您日日期待的儿女们的终于回归,而如释重负吗?您在为久违的儿女们今日的聚首而欣慰吗?可您用生命换来的这一切代价太沉重了,这是悲哀,而不应是长长的或许是最后一口呼吸的无奈的释然。
娘,您已说不出话,只有偶而睁开的已经灰暗的眼向这个世界作着最后的道别,传递着这一生的爱恨情怨。哪怕一张张您曾亲吻过的无数次纯真的脸蛋,走马灯般围着你转,于您而言,只不过是门外随风摇动的衣服,轻飘,空洞。也许,此时,您的灵魂已游移到了另一个世界,也许您所有的思维全部都是从前儿女承欢膝下的美好记忆,也许您已全然麻木毫无牵挂地等待着魑魅魍魉的铁链,但我总觉得您的目光里仍有遗憾,或许是对姗姗来迟的关心和问候的留恋,或许是对您再也享受不到的一口热饭的渴望,或许是对不孝之子应景之作的怨恨,也许也有对我的怪责。“久病床前无孝子”,我是否就是这句话最好的验证者。或许是对独木支撑的心犹不甘,或许是对床前榻下操劳的不堪重负,我也曾在精疲力竭之际,一边伺候着您,一边口不择言地渲泄着自己的不满。有怨忿,有牢骚,也有对您的粗口,虽然搀扶您的手是轻的,照料您的心是怜悯的。瞅着孱弱的您一副无奈无助无辜的凄凉样子,又心如刀割,泪水滚滚跌落,可又道不出对您的抱歉和悔意。
娘,再也动弹不得了,要么昏昏沉沉的睡,要么偏着头张起空洞的眼,或是一两勺白开水。您,还在期望什么?还要表达什么?还在等待什么?而如此倔强地不愿离开。身上千疮百孔的痛不再是您最钻心的难以承受,一大块一大块触目惊心的脓水交织的伤疤让我们的照顾难以着手。我非肯定自己的孝,但我此刻倒想真的对您不孝,希望您能早点摆脱这痛的煎熬这苦的摧残,走向极乐的世界。且不论年轻时您的含辛菇苦、呕心沥血,进入老年的您卧床之后遭受了太多的病痛、太多的折磨、太多的痛苦。因为,不能言语任人摆布的您如何表达和缓解您的苦楚,任凭病毒一丝丝一口口吞噬着您尚有感觉的肌体,这种残忍、这种戗害让您本不幸福和安稳的人生总结得更加凄苦、更加悲哀。娘啊,您安心的走吧,这一生令您伤痛的东西已太多太多,何苦在生命最后的宁静里还要雪上加霜?何苦还要让可怜的老人在生与死的边缘撕扯挣扎?可恶的上天啦,好人一生平安只是口舌间的游戏?好人好报只是一厢情愿?
娘还是走了,平静的,在
娘离开的时候,头一直偏着,偏向房门,偏向儿女们进来的第一个门槛,以至入殓时脑袋再也恢复不了常态。睁着眼,闭着眼,就那么一直偏着,无言的守望,执着的等待,凄苦的企盼,只为他们——您生养的儿女!您看到了什么?迎来了什么?又等到了什么?一切好象如您所愿,又似乎非您所想,一切好象命中注定,一切又好象人力所致。都过去了,娘过去了,与娘有关的美好、温馨,爱恨、怨结,纠葛、纷争,都过去了。
太阳照常升起,众生依然奔忙,为已,为他,为人。娘走了,世界还是那个模样,我的生活也不会有太多改变,这也许正是娘的期望,儿女们都过得好,才不负了娘一生辛苦而无私的抚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