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黎圣母院》序言里，雨果提到圣母院钟楼的墙上，有人刻下一个词：“宿命”。这个词让我们无法全心全意去讴歌卡西莫多和艾丝美拉达之间的深情，因为，某种比深情更清晰的阴影，笼罩了我们。

我童年看过的一部日本电影里，青年钢琴家拿这个词，命名了他尚在构思中的钢琴曲。那电影叫《砂器》，钢琴家叫和贺英良，加藤刚饰演。

《砂器》和《人证》像是姊妹篇，都是80年代初译制，都是跻身上层的男女精英，为了掩盖贫贱出身而对亲人下手。片尾，和贺英良是在演奏会上被捕，八衫恭子是在时装秀上被捕，都是两个警察面色凝重从台下一步步走来，而公众还在鼓掌。

我当时觉得这俩电影都不如《追捕》酣畅，现在想来，可不，《追捕》对抗的是阴谋，而《砂器》、《人证》对抗的是宿命，对抗的结果是如约而至的绝望和失败。

但，绝望和绝望不同，我现在确定我更喜欢《砂器》，虽然《人证》有那么凄惶忧伤的《草帽歌》。

我偏爱丹波哲郎饰演的警察今西。面对案情的水落石出，他是最哀矜勿喜的那一个。

麻风病父亲本浦千代吉带着幼子秀夫在乡野流浪，相依为命，好心警察三木谦一收留秀夫，又送千代吉去治病。儿子思念父亲，悄悄溜走，多年之后，改名和贺英良，飞黄腾达，成为著名钢琴家和政治家的乘龙快婿。老警察找到他，要带他去看他的生父，但他不能去，他不可以有一个潦倒父亲，何况还是麻风病人。耶稣可以去亲吻麻风病人，但前大藏大臣的女儿，不会接受来自麻风病人的儿子的吻。

接受警察讯问的女招待，是和贺的粉丝，提到他的《宿命》，她赞叹：“敢预先公开曲名再创作，也只有他才可以。”

当然，宿命不仅是一个被公开的曲名。

今西找到风烛残年的本浦千代吉，给他看青年钢琴家的风采黑白照，千代吉哀号却不承认自己认识这青年。

这是父亲第一次看到儿子成年的照片。

今西在千代吉身边找到五十多封信，都是三木谦一写来的，三木是这世上唯一跟他保持通信的人。这通信持续了二十四年，三木退职回乡也还在写，写的都是关于秀夫，他一次次一年年告诉千代吉，你儿子一定很有出息，也许，不久，他就一定一定会来看你的。

今西是在案情报告会上念这些信的，或者说是背诵，他背诵到哽咽，然后哭得很肆无忌惮，好像是在一个追悼会上。

和贺在演奏《宿命》，这也是他心中的追悼会。他眼前掠过幻影，那是春天的乡村，父子俩一次次在樱花树下被驱逐，在村口被殴打，在风雨中分享粥饭，暂得平安。还有最后一次见面，白发苍苍的三木怒吼：“我真不明白，去见父亲，怎么会毁了你的前程，就算是用绳子套住你的脖子，我也要，把你拉去。”就是这话，让他起了杀心。

台下等候的年轻警察吉村，焦躁地问今西：“和贺是想见他父亲的吧？”

“当然是的！他正在跟父亲相会，他只能在音乐里跟父亲相会。”

我非常感激今西所说的：“当然是的！”我想吉村也会感激，甚至和贺，也会感激。

相会不仅是在此刻。

今西把照片递给千代吉那一刻，父亲已看到儿子，他的哀号，是因为他同时看到了笼罩着儿子的宿命。

宿命才是凶手，他行凶的方式，就是让你以为，为了保住前程，该牺牲前程之外的一切。

文/史航（编剧、影评人） 转载自中国周刊6月18日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