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清晨，还在睡梦中，就听到客厅里父亲顽强而费力的咳嗽，夹杂着不时拖泥带水的脚步声，下一步，我就会听到粗重的旋开茶叶筒声，“哗啦啦”开水冲入杯子，欢快的茶叶跳起了明亮的舞蹈。这时，又是“嚓”的一声，我知道父亲点起了一支烟，我便想见到在隐约的雾气中第一缕朝霞投射到父亲齐整的银丝上，象笼起了一道光环，既眩目又令人心疼。口中吐出的烟雾缭缭绕绕中与朝雾扭成了一团，纠结着，象父亲坎坷的一生。间隙，父亲会低下头，仿佛在野外呼吸清晨第一缕新鲜的空气，轻啜杯中已绽放的茶的乳汁，眯眼片刻，人生诸事皆溶手中之杯，此时的父亲仿如从久远的回忆中找到了幸福的所在。这便是喜烟喜茶的父亲每天上演的第一帧影像，已成为儿女们对父亲最刻骨的一道风景。

烟酒茶，是我对父亲生活癖好的总结。如今，父亲退休已十多年了，酒已淡了许多，而另外二者却始终紧紧追随。茶是生活必需，而烟就象他老人家时常说的，除非和饭一齐戒了。上班时，尤其是父亲壮年时，酒与他几乎形影不离，而于家人，也凭添了诸多的苦辣、酸涩与疼痛。

父亲少时得志，十六岁便因花旦唱得惟妙惟肖被乡领导看中，鲤鱼跳出了龙门，成为当时人见人羡的乡干部。父亲的脾气暴躁、固执，家中除了爷爷，他就是玉皇大帝。每次远远地见到曲折的小路上走来了父亲还未扩大的身影，姊妹几个闹得再疯，也会象被孙悟空施了法术一样，收了夸张的表情和四肢一本正经地捡猪粪、打扫鸡笼、帮母亲烧饭，因为怕父亲的打怕父亲的骂。尤其在酒后，父亲发起脾气来象天上的雷公，黑着脸，瞪着与大伯家那头水牛般大的眼睛（当然没有它那样慈祥的光芒），直盯得你六神无主、无处容身，什么样的差错、谎言与心里编织了一遍遍的“小九九”都会在他的穿透下，落花流水。一次，我与哥哥在洗澡时，从外喝了酒回来的父亲因为家中一本书的缺页，在质问兄弟俩无果之后，赤手在我们光溜溜的屁股和脊背上刻下了一道道面目狰狞的“五爪龙”。兄弟俩的泪水和着父亲呛人难闻的酒气，一滴滴地在混浊的洗澡水里荡漾，荡漾。期末考试拿成绩单，塘里的鱼未喂，来客时桌上的杯碗不齐，甚至是与母亲的争吵，都会是父亲打罚我们的由头。这样，一直到高中毕业，一直到从部队回乡，到成家生子，父亲才展现了他慈爱的一面。

十多年前，我象继承父业一样，进了父亲所在的机关，他退休时我刚刚进入工作人的角色。逢家庭聚会时，已不常端酒杯再没了在酒桌上豪气冲天的父亲的教导是经常的。在点滴小酒之后，有谆谆善诱的，也有愤世嫉俗的，至于后一种状态可能是现代的官场与他那时的反差太大所致吧。我只能听着，偶尔点点头，不置可否，因为兄弟俩都不是父亲那种能叱咤风云、刚强坚毅、颇有魄力和胆识的人，能凭已一技之长和谨小慎微糊饱一家大小算是老天给面子了。这些变化是我们始料未及的。这与他的退休、他饮酒的减少，尤其是对茶的情有独钟颇有关系吧。

现在的父亲除了逢年过节儿女们回家陪他小酌两口，真的是滴酒不沾了，年纪大了，身体朽了。而时刻不离的则是烟和茶。因病，父亲也戒了几次烟，如今，一切都“看开了”的他谁的话也听不进了，只要他身体正常、精神饱满，就由他吧。不时地，儿女们都会送包把烟、斤把茶给他。“烟吃好点，茶喝高档点，对身体应该没什么大碍。”父亲这一观点可能就是他当前最好的生活方式与精神支撑吧。父亲吸烟，两个孙儿逢此会作逃之夭夭状，我们虽不堪，也只当他老人家喜爱的一口零食，不可剥夺，且作共享状坦然受之。对于茶，父亲的样子我们是满意的、欣赏的，甚至于把白开水当茶喝的兄弟俩，为此有了更多的文字和诗意的联想。

清晨起床，看电视时，饭后，或捧上一盏刚出笼的新茶。父亲是沉醉的、执著的、享受的。沟壑连绵的额微微蹙起，象轻轻奏响的岁月的音符；眼神时而凝聚，时而如久置的剑，虽没了英气，但气势更加沉稳；低首，眠唇，仰面，“咕嘟”入喉，坚硬的喉结似条优游的龙，把茶的馥郁、茶的魂灵化作柔韧的筋骨，在自上而下的奔腾中重生、涅磐……

茶之于父亲，是亲兄弟，是生命的血液，是最温煦的夕阳，是他一生命运的浓缩与寄托，有茶，才有我这样可敬可爱的父亲。作者：舒城县晓天文化站 丁文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