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计母亲几次跤摔得伤了元气，内脏虽没有什么大碍，但一年不如一年，到了去年冬天，母亲似乎再难拖动自己的身体了。怕冷，瞌睡大，头晕，早早的烧了火桶，早晨九点起床，晚上七点前后就寝，她坐起来的时间除了与不时加木炭的火桶为伍，就是倚在沙发或座桶上打盹。困难的是晚间。去冬的一个晚上，大约半夜十点左右，在隔壁房间时刻保持高度警惕的我，在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之后，便是猛的“咕咚”一声，紧接着就是父亲大嗓门的斥责和叫苦声，不好，准是母亲摔倒了！衣服来不及穿，我就冲进了父母的房间。只见单衣薄衫的两个人象被猎人剥去了巢穴和羽毛的小鸟，瑟瑟颤抖着，等待救援……还是妻想了个办法，以后每天晚上都由我和妻给老人兜上“尿不湿”，自此，母亲夜间再不用起床小解。母亲或重或轻的不知跌了多少次，如今的状态，再也禁不住哪怕一次小小的意外了。自此，每天我从不晩归；自此，整个冬天的几乎每一个早晨，我都在离开之前把母亲的火桶烧得旺旺的。相比这些举手之劳，母亲洗澡成了一个大问题。
浓冬，无法深坐和蹲下的母亲穿脱都在我们帮助下完成，又如何能自己擦洗！考虑到这一点，我早早买了太阳能装上，天天收看天气预报，待到有阳光普照、热水滚滚的晚上，我们上阵夫妻兵，给母亲洗澡。
在有着四个亮晃晃灯盏的浴霸照耀下，我和妻卸去外套，小心翼翼地给母亲褪去身上的衣物。随着母亲装束的一层层解除，一片片碎雪般的皮屑在强烈的灯光下肆无忌惮起来，撩得人禁不住紧紧地抿上嘴。母亲是爱干净的，但岁月的风尘不会因为人的衰竭与年老而消弥。母亲脱得彻底了，我第一次直面审视母亲的身体。儿时的脱胎、儿时的哺乳、儿时的温暖怀抱无时不与母亲的肉体紧密相连，可成人后又有谁能牢牢记住并清晰那份圣洁、那份哺养、那份无私与坦诚？我象与一个陌生人初次相见，无语，无措，麻木，之后便与震惊，心酸，疼痛，纠结在一起，五味杂陈。我不敢相信这就是我的母亲，这就是我的母亲如此这般衰败的身体。躬起的腰身，象月牙，但毫无光泽；象弓，却没有那份虬劲；象老屋下的瓦片，却再不能遮风挡雨，仿佛被风雪压趴的一棵松的枝干，再也没了挺直、盎然的春天。通体上下无一处平整、洁净，赘肉，妊娠癍，疮痕，皱纹，象一块久旱、皲裂的黄土地，其实，这就是一块黄土地，养育了一代子女，挤尽了自己的每一滴养分和每一粒心血。先放上满盆的热腾腾的水，再搀着母亲在木盆内的矮脚凳上坐稳，我一手提着喷头，不停地往母亲的背上、胸前淋水，妻则用毛巾用力却又斯文地给母亲擦拭，盆内溢出的水流带着太阳的光热、挟着母亲身上的污垢汩汩流向地面，在我们的脚边不辨方向地缓缓流逝……“现在，不冷吧？”“一点不冷，好舒服喔——”，我们一边在四处弥漫的湿热气流中全心的为母亲搓洗，一边细心地询问着母亲。已有一个多星期没洗澡了，这个“冷冬”让怕冷的她总是提不起勇气，我和妻瞅着罕见的个把晴日，终于做通了母亲的思想工作。她感觉舒服，感觉良好，我心里无比熨贴、自豪。
其实，此时的母亲洗澡不仅仅是为了一个干净，更是一种享受。而于我们，也是一种心灵的放松、一种回报的释然、一种付出的快乐。雾气中，哗哗的热流间，母亲轻轻的不时的轻松呻吟里，我和妻象一对舞者，两只臂膀上下翻飞、轻快灵巧；为避让盆边的流水，两脚闪转腾挪间划出一道道轻盈的狐步；湿热的气流氤氲间，我们三人不时地交流着一些无所谓的“废话”，没有了春夏秋冬的烦扰，没有了刺骨的凛冽寒风，没有了疼和痒的打搅，小小的空间温馨、舒适而又惬意。两十分钟的时间里，我似乎也作了一次深入的洗礼，洗去了思想的尘灰，洗去了对亲情的淡漠，洗净了自己的魂灵和生命，重新做人，重新做一回母亲的儿子！如果，一个孩子连自己母亲的身体都曾忘却和躲避，连自己母亲的需要都未曾在意和迎合，还能苛求他或他们的所谓仁爱吗？
给母亲洗澡，就是洗炼自己的纯真，就是洗炼自己的善良，就是洗炼自己的人性，就是洗炼人间真情。
